原创小说：《茧》 chapter4：圆月

（4）圆月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我所记得的男人，这座孤儿院的院长，实际倒不怎么被我见到。

或许是我本身就不喜欢接触他人，但他似乎不总是在这孤儿院里。

据惠子所说，他在外面为了维系这里而辛苦做事。或许要与社会上的大人物们交涉，或许要筹备必要的资金与物资，又或许是更多我想象不到的工作。

不只是孤儿院，他也需要照顾自己的家庭吧。总之这些都不是我该打探的。

当他时不时来到这里的时候，就陪着惠子一起，跟小孩子们一起愉快地玩闹。当然他也会来照看我，关心我的需求与身体状况，又或者随意地和我聊天。

因为我的回应很单调，他也不像薰子那样擅长与小孩子沟通，所以这样的对话也不会持续太久。他可能也在害怕太过打扰我吧。

但不管怎样，我都认为他是个很好的人。哪怕是嘴巴很毒的人见到他，或许也不会对他恶语相向吧。

……毕竟，是这个男人接纳了我的存在，给了我容身之处。

他有时候会从外面带些礼物给我。其实其他的孩子们也有，我只是其中一个。

有些是发卡和头绳之类的装饰物，我虽然不喜欢打扮，但惠子偶尔会给我戴上。

有些是从他去过的地方带来的特产，可能是烤曲奇，可能是八音盒，可能是布偶或洋娃娃。我虽要求他分给其他的孩子就好，但他说已经准备过其他孩子的份了，然后把东西留给了我。

有些则是从书店里挑出来的故事书，大多是些温馨可爱的故事，少数也有让人悲伤的结局。他等我读完之后，也会询问我的喜好。

“不需要太多插画，我想读文字更多，更加细致一些的故事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那喜欢什么类型的故事呢？”

“什么样都可以，只要是精彩的故事我都会喜欢。”

“是吗，我会请店员再多推荐几本的。小茧是喜欢阅读的孩子呢。”

我也不清楚这是否称得上是喜欢，但至少这是打磨时间的一种好方法。

或许对不能走动的我来说，这些发生在遥远世界的故事会更加吸引我一些吧。

当给我替换的药膏快用完的时候，如果医生不能亲自过来的话，男人也会作为代替把新的药膏取回来。有时候药膏的样子会发生变化，那位医生也在努力地做各种尝试。

“这些药，真的能治好我的双腿吗？”

“嗯，一定会治好的。医生先生也一直在尽力研究最好的药方，总有一天会成功的。小茧也相信着那位医生，对吧？”

“嗯……”

这种问题，本来就没有确定的答案，就好像问明天会不会下雨一样。

相信会下雨吗？相信不会下雨吗？能够做的也仅仅是相信而已。

可已经发生的事情是确实存在的。

就算真的能够治好，或许也没办法重新站起来，做不到正常走路。

——我曾偷偷地听到过医生与他的交谈。

比起去相信什么，我只会接受确实发生的事情而已。

这样的我，是否该被称为悲观呢？

我在孤儿院中度过的时光，一天天地增加着。

在某个月光明亮的夜晚，或许是因为我心情烦闷，或许是那月光刚好照洒在我的床前，我在床上躺了许久都没有入睡。周围都还静悄悄的。

大概是那月光太过明亮，让我萌生了想要出去看看的想法。

惠子应该早就睡着了。我努力撑起身体，用手去抓床边的轮椅，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，但轮椅却向后滑开了，连同我也一起摔到了地上。手臂和双腿都传来了剧痛，让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。

“唔……啊……”

我倒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，是男人走了进来，扶起我的身体。

“身体没事吧？怎么突然从床上摔下来了，我去拿点治摔伤的药酒吧？”

“没……关系，不用麻烦。”

我用右手揉着左手的手肘，男人还是一脸担心地看着。

“月光很亮，能带我出去看看吗？”

“也好，到外面会更看得更清楚一点。”

他帮我坐上轮椅，推着我到屋外的院子里。随后又进到屋子里，很快地拿着药酒跑回来。

“来，把手给我看看。”

我顺从地把手伸过去，他借着月光，往手肘上发红的地方擦涂着药酒。

“幸好没有擦破皮。这药酒有活血的功效，应该很快就不痛了。”

黑红色的药酒散发出刺鼻的气味，比治疗腿部的药膏还更浓一些。涂到的地方因为男人的擦拭而变得热热的，确实感觉不到痛了。

“你有点太过担心了。这种药酒很珍贵吧。”

“我怎么会不担心小茧呢。药就是要用掉才有价值，不要觉得可惜。再小的伤如果一直放着不管也可能会变得严重，要是受伤了就要马上说出来，知道吗？”

“嗯，我会的。”

“因为小茧是个很会忍耐的孩子，我才要更多在意一些。”

他把药酒平放到旁边的地上，顺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，就在我的身边。

“小茧在想什么心事吗，怎么这么晚还没睡着呢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院长也是，为什么还在这里呢，平常是回到家里睡的吧？”

“……嗯，是啊。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。”

“特别？”

他有点苦涩地笑着，看着遥远的夜空。今晚的月亮是完整的圆形。

“今天……是我女儿的生日。”

“……她的名字，是叫做明桂吗？就像今晚的月亮一样。”

“她出生的时候，那个晚上的月亮也像现在一样漂亮。所以我和妻子为她取了这样的名字。小茧还真是博学，连月亮的别名也知道啊。”

“……因为是很漂亮的名字，所以我知道。”

虽然我没有直接听说，但确实也明白发生了什么，所以只是默默地陪着男人。

听说月亮也会引起思念，今晚就是这样的时间吧。

“我的房间，听说原本是明桂小姐的。为什么她会住在这里呢？”

“本来，明桂她也和惠子一样，一起在这里照顾孩子们，所以我特地给她准备了这个房间。其实建立孤儿院这件事，原本也是明桂她提议的。”

“所以……她也是给了我容身之处的人。虽然还没有见过她的脸。”

“如果她知道了这些，一定会很高兴的吧。”

不曾被我见过的女孩子，因为有她的存在，才会有我的现在。

我会好好地记住她，连同今晚看到的月光一起，她也会像月光一样漂亮吧。

“院长有为她买生日蛋糕吗？”

“当然了，我和妻子一人吃了一块，剩下的放在她的灵位前。”

男人的表情在月光下变得又悲伤又落寞，就好像要哭出来一样。我向他伸出右手，把手搭上他的左肩，轻轻地握住。他也向我看过来。

“嗯？怎么了吗？”

“这样做或许会让你好受一些，惠子也这样对我做过。疼痛的地方，也会变得不那么痛。”

“……是吗。谢谢你，好像很管用。小茧也是了不起的医生呢。”

“能管用就好。”

比起我，一定是来自月亮的光辉在治愈着男人吧。

“让你看到不像样的一面了，明明我才是年长的一边，却一直在被小茧安慰着。是不是也该聊些小茧喜欢的话题了呢？”

“那，我们就当彼此的聊天对象吧。”

“那就再好不过了。小茧想要聊些什么呢？”

“我也没有什么话题，所以还是聊院长的事情好了。我也想要多了解院长一些。”

“是要向我提问吗？好啊，我会尽力回答的。”

男人对我露出温和的微笑。我看着他在月光下的脸，那是有点沧桑却依然坚韧的属于男人的脸。好像山一样伟岸，又好像海一样平和，让我感到非常安心。

“我听惠子说，你以前在教堂里做过神甫，是这样吗？”

“她连这都和你说了啊。确实是这样，那是我在遇到妻子之前的事了。”

“为什么会去做神甫呢？”

“唔……或许是出于某种使命感吧。我出生在条件优越的家庭里，不曾遭遇过什么不顺，或许听起来像是在炫耀一样，但我认为自己确实是十分的幸福。”

男人带着平静的笑容，用沉稳的声音向我诉说着他的过去。

“但是，我知道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幸运，我也遇到过那些承受着苦难的人们。我的母亲是信教者，她有时候会带我到教堂里礼拜，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各式各样的人。虽不能切实体会，但我心里多少能理解他们的痛苦。”

“所以，才会去做神甫？”

“嗯，也许是因为我看到过那时的神甫开导人们，为流浪者分发粮食的样子吧，他的身姿让我心生向往。所以我也通过长久学习和实践，最终成为了神甫。”

“就好像是实现了梦想呢。”

“是啊，我的确是非常的幸运。”

男人像是幸福又像是羞涩地笑着，如同孩童般纯真而骄傲。他一定也是用这样的笑容救济着所有人吧。

“那为什么又不做神甫了呢，因为遇到了妻子？”

“是啊，她是位对我无比重要的女人。我们在教堂里交谈了许多，她的话语如同清泉般给了我许多启发与宽慰，就像是神明的指引一般。我这才明白，只在教堂里帮助前来的人们是不够的，我要去到更多的地方，我要主动前往他人身边。”

“……是这样啊。”

“那之后，我辞去了神甫一职，在外面接触了各种不同的工作。我与妻子结婚，不久之后，她为我生下了可爱的女儿。我一边工作着，一边看着女儿长大，她就像我的妻子一样美丽而聪慧，同时又充满善心，是令我自豪的女儿。”

“再然后……就有了这座孤儿院？”

“是啊，我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，在教会和后来工作中结识的人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，我依靠着大家的善意让女儿的想法成为了现实，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。”

男人的话语中洋溢着幸福与喜悦，在这个静谧的夜晚，我安静地听着。

这个收留了我的地方，原来还承载着这样的思念。

……假如明桂小姐还活着，此刻的男人一定会更加幸福，笑得更加愉快吧。

……我也能见到她，或许也会像今晚一样和她交谈。

我为了排解思绪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，夜里贴着皮肤的空气似乎有些寒冷。

“这就是院长的过去啊。”

“有让小茧稍微放松些心情吗？”

“有点放松，又有点沉重。”

“是吗……我好像也懂得这种感觉，或许是因为在晚上吧。”

“因为，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吧。”

“是啊……说的一点没错。”

然后，我与他一起望着天上的圆月，看到周围的星星们也闪闪发光。

听说这些闪耀的星星，过去也都是在这地上存活着的生命。

那其中也会保存着各种各样的思念吧。

“院长，为什么要替我撒那个谎言呢？”

“嗯，什么谎言？”

“跟其他的孩子们说，我是被神选中的圣女之类的，那是院长做的吧？”

“对，是我做的。我原本担心小茧一直躺在房间里，其他的孩子会不会对你有不好的看法，但看来是我有些过滤了。果然让小茧感到困扰了吗，真是对不起，我应该再想一个更好的说法的。”

我摇了摇头。

“其实也不算困扰。院长的本意我大概猜得出来，而且……效果也不错。”

想起了那些孩子等待着我，对我露出笑容的样子。我并没有什么好责怪的。

“那些孩子，都是很好的人。”

“是啊，小茧和其他的孩子们一样，都是温柔善良的好孩子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……真的和那些孩子们一样吗？这也是用来安慰的话语吧。

“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？”

“嗯，是什么呢？”

我转过头，看着男人的脸。看着在他的瞳孔之中，倒映出来的小小影像。

“在院长的眼中，我是个什么样的存在？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？”

那是我留到现在，只靠一个人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。

男人也看着我的脸，随后沉下头，漫长地思考着。我期待着他的回答。

“我所知道的小茧，有着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善良可爱，可有时又不像个小孩子。你比很多人都更坚强，聪慧，而且还很能理解别人的感情，就像能看穿心思一样。就像刚才那样，小茧用话语和行动，好几次安慰了我，这种特别之处换成其他的人是做不到的。”

“怎么……都是优点？”

“啊哈哈，大概是因为我不擅长发现缺点吧，毕竟小茧是我喜欢的孩子。”

“我觉得自己，应该是感情淡薄的那种人。”

“小茧只是不太会把感情表现出来而已，这或许算是一个缺点吧。如果小茧有意变得积极一些的话，可能就会有很大不同了。”

“……是吗。”

感觉……不是我想要听到的话。但或许有一定道理吧。

“然后是，为了什么而活着的问题吗？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啊。”

“所以，答案是？”

“或许每个人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，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不同的。我只能说出我的答案，但不一定能被小茧同意。”

“那……我也想听。”

男人轻轻地笑着。

“对我来说，那或许和爱有关。我想去爱身边的一切——爱我的妻子和女儿，爱我喜欢的孩子们，爱那些面对苦难却依然顽强的人们。当这份爱得到回应的时候，我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，对我来说这就是活着的意义。”

“爱……”

那是，我没有听别人说起过的词汇，是我不曾了解的感情。

“爱，是什么样的？”

“那是一种会带给他人幸福，也会带给自己幸福的感情。虽然没办法直接看到，但它确实存在于我们身边，能够被我们感受到。”

“那，在院长身边也有吗？惠子，还有其他的孩子身边也都有爱？”

“嗯，当然了。我想小茧也应该隐隐约约地感受过吧？”

我不曾知晓的情感……就像是那些时候感受到的……

惠子，院长，医生，还有那些孩子们的笑容……

那种无法明说却能被我感觉到的情感，都是与爱有关的？

“我……不知道。”

明明应该是会让人幸福的感情，我却突然之间感到害怕。

明明是有这样的感情存在的，是可以被我感觉到的。可要是就这样去接触……

触碰到，然后知道了幸福的感觉的话。

要是……我又被抛弃了的话……

感觉到自己的手好像突然被握住了。我重新抬起头来，看到男人在我面前俯着身子，用温和的眼神回望着我。

就好像，第一次和我见面时那样，把我迎接到这里的那个时候。

“别害怕，我一直在小茧身边。”

“我……不懂。爱这种东西……我不懂。那肯定和我……”

“现在不懂也没有关系，大家对小茧的感情是不会变的，一直都会是这样。”

“为什么，明明我……”

“那是因为，小茧是被大家爱着的孩子啊。”

这样说着的男人，用他坚实的双手搭在我微微颤抖的肩膀上。那种感觉和惠子的手不同，更加有力，更加沉稳。但同样地……让我安心。

我喘息着，重新平衡起自己的呼吸。头脑里还有一点晕眩的感觉。

“稍微好一些了吗？外面有点冷，我去倒点热水来吧。”

“不用……差不多我也该去睡觉了。”

“也是，那我送你回房间。”

他在身后推着我的轮椅，屋里的空气比外面暖和了许多，让我稍微舒缓了一些。

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，还是那么通透明亮。

“结果，院长明明说了很多，我却还是想不出什么。”

“不想那么多也没关系，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思考，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小茧去经历。现在不知道的东西，或许到未来的某一天就会明白了。”

“那是，经验之谈？”

“或许是吧。现在已经是小茧该睡觉的时间了，把烦恼都先抛开，好好地睡着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他把我抱到床上，替我盖好了被子。确认我躺好之后，轻轻地走出去关上了门。

这个漫长的夜晚，终于也要结束了。

月光移至床尾，刚好照在我的腿上，好像消抹掉了还在传来的轻微痛楚。

……那其中，也包含着明桂小姐的心意吗？我不知道。

……为何而活着，这件事我尚未知晓答案。不敢靠近爱的我，是否真的能像院长一样找到自己的答案呢？

这些疑问存在心中，被某种未知的情感包裹起来，让我暂时不去思考。

我就这样闭上双眼，把它留给未来的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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